前日谈

太湖荷塘菱池繁茂，水路纵横难行。湖心深处岛群，正是江南巨贾，习琴世家——曼陀山庄。

曼陀山庄承袭琅琊王氏，传承至今七百余载。典籍密藏不知几许，唯奉一琴一书为至宝，琴曰“清徵”，书曰《琴赋》，皆出自竹林七贤嵇康。

相传曹魏时期，琅琊王氏家主好琴，与嵇康私交甚笃。一日嵇康为家主抚琴，家主直言琴声悲戚，筋脉似有滞涩。嵇康反驳：哀乐者非声，而在闻者心。心中康乐，则欣悦澜漫；心中悲戚，则怅惘滞涩。家主笑问：若心有悲戚， 杂乱之声亦可动人？嵇康答曰：非也。 岂不闻动人心弦？耳得之为声者，以技奏之；心得之为声者，以情奏之。唯有情满意沛，方可借琴弦拨心弦。家主听罢赞叹：吾今日始得之。

数月后，嵇康忽将一琴一书赠予家主。翌日便传来嵇康受小人构陷，广陵曲罢，慨然赴死的消息。家主哀恸不已，命族内后辈，奉白茶于琴室，燃素香以追思。此后一心研习琴赋，虽有所得，却未达心弦之境，郁郁而终。

后琅琊王氏衣冠南渡，琴、书亦随之携往曼陀山庄。山庄弟子多为王氏后人，虽遵祖训习琴，但多半只为修身养性，怡情悦志，追求心弦之境者寥寥。不拘世人偏见，经商立身，瓷、锦、茶、香皆有涉猎，盛唐之时，已是江南巨贾。

人到情多情转薄，多情却被无情恼

北宋景德年间，没落世家李氏献上族中曲谱，与曼陀山庄交好。

彼时王氏次子于斫琴抚琴一道，颇有天赋，欲凭借领悟心弦之境执掌曼陀山庄。李氏长女秋水亦有此志，只为重振没落李氏一族，不再受人冷眼。二人总角之交，志气相投，王氏次子更以秋水之名，为其斫琴一张，相约他日相互扶持，施展抱负。

天禧年间，无崖子于江南赏玩，邂逅秋水。称秋水根骨极佳，师尊逍遥子必愿收入门下。秋水欣然应允，王氏次子质问秋水，李家何如，诺言何如。秋水只道：既知潮有汛，何苦囿泥淖。

往日诺言成空，王氏次子憾恨至极，习琴愈发刻苦，竟真可凭借内力以琴声伤敌。只是此举极损心脉，可谓伤敌一千，自损八百。

韶华转瞬，昔日少年鬓已星星，贵为庄主，再非昔日困顿次子。于情爱一途，可谓心如止水，无半分挂碍。

然命运弄人，李秋水竟现身山庄。形貌未改，恍然如梦。前尘旧事涌入心头，欲问可好，欲问可悔。然得知对方来意，万千心事归于沉寂。

原来，欢欣倾慕，情深爱重，终抵不上岁月蹉跎。唯落得各赴天地，永不相见的下场。稚子累赘，故而托付，温饱足以。

李秋水字字冷漠决绝，一如当年。

庄主不言，李秋水便道：四十年内，自己搜罗天下武学，置于无量山琅嬛福地之中。庄主既已达心弦之境，自可取回融入琴技，想来可助山庄一二。

庄主不言，李秋水又道：昔日秋水琴，亦在石室之中。

见庄主神色松动，秋水便丢下年幼的李青萝，翩然而去。庄主沉吟半晌，吩咐下人为稚子拾掇住所，未向任何人提及琅嬛福洞之事。

四年后，庄主心脉俱伤，自知时日无多。便将山庄诸事交由少庄主王逸之，只身前往琅嬛福洞。几经辗转，终寻到那张秋水琴。

庄主拂去陈年灰埃，叹曰：秋水虽依旧，秋水不可追。

怅惘之际，忽见玉像，只觉容貌虽与李秋水无差，但那一对眸子莹然有光，懵懂灵动，全不似秋水时刻防备，心思极深。庄主思前想后，方知始末。

数十载相伴亦不过兰因絮果，数十载思慕也只是水月镜花。遂调弦抚琴，以秋水之琴，奏秋水之曲。一曲终了，胸口竟不似往日憋闷。然沉疴难愈，加之年岁已高，损伤的心脉早已无法修复。庄主写下《秋水》一章，便离了无量山，不知所踪。

人生自是有情痴，此情无计可消除

庄主无妻无子，早在子侄辈中寻得一灵慧孩童，自小养在身旁悉心指导。

然孩童九岁时突染风寒，伤了底子，不宜习武。孩童便息了修武之心，只得将一腔抱负投入典藏书籍。只愿有朝一日，能如盛唐时一位先祖般，虽不能行走，亦能决胜千里。便依先祖之名，取号“逸之”。

逸之十岁那年，遇见小青萝，只觉那桀骜孤僻的神情，颇似《越女剑》中的阿青，十分喜爱。遂称其阿青，多加照拂。

彼时青萝虽年幼，却十分早慧，自知无人在意自己的死活。爹娘情深爱重之时，无暇顾及自己；爹娘情变离心之时，视自己为累赘，如今更是寄人篱下，唯一关心自己的只有逸之，遂成日跟在身后，片刻不离。 直至一日，逸之教青萝识字，指着话本中的阿青侃侃而谈。李青萝终于知晓自己于逸之而言， 不过一个书中女子的影子。若无这几分相像，只怕自己仍是孤身一人。此后虽面上不显，心中却不复往日，处处防备，事事小心。

老庄主走后，逸之继庄主之位，虽诸事处理得宜。却因其不会武，而遭其余世家轻视。

此时李青萝告知逸之，自己幼时所住之地藏有爹娘四十余年寻来的天下武学，若能取回，必于曼陀山庄有益。更是自荐引路，取回秘笈。

不过月余，李青萝便不负所望，将秘笈全部带回山庄，各大世家得知，纷纷改了态度，示好巴结。李青萝也在山庄中，立稳了脚跟。

李青萝此行虽将所有秘笈交予山庄，却独独藏了老庄主留在石室内的《秋水》，私下研习。数年过去，仍无进境。然李青萝并未灰心，仍是日复一日弹奏秋水。

李青萝十八岁时，琴声被来江南赏玩的段正淳听到，赞叹不已。待见真容，更是情难自已，一口一个阿萝，叫得缠绵亲密，更采下庄外一朵山茶，附上情诗赠予李青萝：“春沟水动茶花白,夏谷云生荔枝红。青裙玉面如相识,九月茶花满路开。 ”

李青萝自觉从未被人看在眼中，更别提倾心爱慕，很快便沦陷其中。然段正淳风流多情，与李青萝也不过露水情缘。然此时李青萝已怀有身孕，又愧又恨，又爱又怨，心绪辗转之际，竟奏出伤人于无形的秋水琴曲，自己则因内力震荡，一时昏死过去。

逸之救醒李青萝，为保其名声，与之大婚。

李青萝自此便成了“王夫人”，加之已达心弦之境，更是无人敢轻视。只是不过数年，王夫人心性越发暴戾狠毒。但凡听得有负了心的大理人，必捉回砍了双足堆做花肥，再折磨至死。山庄众人惊惧惶恐，却不敢拦阻。

逸之体弱，加之多年劳心劳神，身体每况愈下。死前紧紧握着昔日阿青的手，将多年自己于典籍中探寻之事相告：所谓动人心弦，是指动他人心弦，以弦音和其脏腑神志、六欲七情。而阿青所奏心弦，乃是以伤情动自己心弦，久而久之，移情惑心，后患无穷。 便要阿青为曼陀山庄计，不得再弹奏秋水，往后还需清心养性，不可妄动杀念。

王夫人不屑，但思及山庄权势，或许还有些许两人往日情分，便点头应允。见王夫人答允，逸之命心腹势力“七弦”辅佐王夫人治理山庄，溘然长逝。

谁料正似应了谶一般，王夫人为再见段正淳，与慕容复合谋，设计引其入局。待见到段正淳，一时娇憨痴恋，一时恼怒怪戾，近似疯魔。岂料在慕容复疯魔更甚，转眼便杀了阮星竹、秦红棉、甘宝宝三人。 段正淳愤恨，本想借慕容复之手杀了王夫人报仇，却又念及旧情，心下一软，故意反语辱骂王夫人。王夫人听得伤人言语，愈发神志不清，直往剑尖扑去。

生死之间，王夫人终听到段正淳对自己的情谊之深。忆及往日山茶盛开之日，两人初识，何等幸福。如今临了，还能在心上人怀中听得对方心意，顿感释然。弥留之际， 忽闻得秋水之音，竟是自己一生都未弹奏出的轻柔和缓，全无心机与杀意，只觉一场大梦，虽憾不悔。

不过，这便是后话了。

天若有情天亦老，道是无情却有情

王夫人接掌山庄后，懒怠处理琐事，便将庄内诸事分派明白。庄内人各司其职，井然有序。然多年来行事狠戾，已是得罪众多势力。

逸之在时，尚可周全一二。而那位出嫁后依然疼爱幼弟的慕容夫人，更是会借慕容世家之势，替曼陀山庄出头。

见逸之早亡，王夫人却无半分哀戚，慕容夫人怒极。直言王语嫣并非幼弟之后，王夫人行事不端，克死逸之，除了每年遣人为逸之扫墓，再无往来。

王夫人本就厌弃这位慕容夫人，早年为固根基，不得不做做样子，如今倒也乐得清净。往后便只在意王语嫣一人，一心想将其培养为下任庄主。

王语嫣自小聪慧非常，只是性情柔弱，无意执掌山庄。王夫人怒其不争，逼迫王语嫣学习治家之法。

恰巧此时慕容复奉慕容夫人之命，前往曼陀山庄扫墓。慕容复见王语嫣落泪，便出言讽刺王夫人急功近利，顺便安慰几句。王语嫣自小就在王夫人掌控之下，从未听过违逆王夫人的言辞，加之对方言行豁达，便对这位表哥心生爱慕。

王夫人得知女儿心意，计上心来。以可助慕容复为由，游说王语嫣接触武学。以便他日可继承曼陀山庄庄主之位，帮衬慕容复。

此后王语嫣一心为慕容复努力研习秘笈，熟谙天下武学精髓。

因其心思恪纯，情满意沛，更是将武学精髓融于琴音，竟意外突破前人修习瓶颈，可弹出最澄澈纯粹之音。然阅历不及，威力尚小，自保有余，对敌不足。

然王语嫣满心满眼皆是慕容复，终在鼓动之下，离庄入世。

离开山庄，王语嫣方见江湖之大，众生纷然。有人劳心劳命只求糊口，有人强取豪夺以填欲壑；有人安守清贫阖家温馨，有人金玉满堂犹自孤苦。无瑕琴音中，渐渐多了丝悲悯与豁达。王语嫣只盼与知心人相见，畅谈所见所闻，所思所感。

待寻得慕容复，只见慕容复正与众多邪门歪道之人称兄道弟，直言他日大燕朝堂之上，必少不了在座众人的一席之位。言行举止，狂妄疯魔。

眼见慕容复已被欲望野心吞没，昔日豁达少年已无踪影。王语嫣虽仍想帮衬慕容复，却深感不妥，只得出言相劝：重振大燕并非只有复仇夺位一事可做，唯盼慕容复能不拘一时一事，一念一情，放下执妄。

然昔日倾心爱慕之人雷霆震怒，恶语相向，斥王语嫣所说不过妇人之见，空乏伪善，怎知大计之重？更道王语嫣的情意不过儿戏，不如回山庄做她的大家闺秀。

王语嫣一腔真情被视若无物，心下委屈，便将自己习得天下武学、突破心弦之事告知，更是解下所负之琴，仓促之间便想以曲明志。

不过数音，慕容复便心神一荡，随即使出掌风，打翻王语嫣手中古琴。在一众旁人面前，甚觉羞恼落脸，大喝我堂堂慕容复，颇受江湖豪杰拥戴，怎需你一介弱质女子相帮，当真可笑。还是说应王夫人之意，打得算盘， 伏低做小，以求他日飞黄腾达？并劝王语嫣打消“执妄”。笑说王语嫣不过商人之女，纵使家财万贯又如何，更何况，许连那商人之女也不是……

王夫人虽专横，却从未如此恶言相向，庄内长老弟子更是将自己视为少庄主，呵护敬重，何曾听过这等诋毁言语，加之被掌风所伤，心如死灰。

众人离去，王语嫣悲怒皆滞于胸口，憋闷不已，一边垂泪，一边大口喘息。一白髯老翁蹒跚上前，扶起王语嫣，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，王语嫣胸口憋闷之状便缓解了不少。

王语嫣刚要道谢，手中便被递了一卷手稿，细细一看，竟是嵇康《风入松》曲谱，一时怔然。 待回神之时，老翁已不见踪影，只闻得数言：

喜怒忧惧，来不尽、去无穷，万古皆同。 唯与琴音，涉水千曲山万重，且共从容。

数日之后，王语嫣返回曼陀山庄。所奏琴曲，恰如流水，一时激荡，一时婉转。闻者或喜或悲，其心弦皆由其指尖操控，以器伤人，怎敌以情伤人？，众多侠士慕名而来拜师学艺。

然来这熙熙攘攘，通过入门试炼者却寥寥。只因这曼陀山庄仅收这心思恪纯、情满意沛之人。而心弦之境，唯有知情而不伤情，不以执念禁锢己身，不因哀惧踟蹰不前者，方有缘见之。